【朱白】远山的声音【HE】(小说家居X护工北)【下】(完结)
【前排艾特爱卡卡 @爱卡aika 这文是送给她的礼物,欢迎她回家
【前文请走:
如果不曾见过阳光。
我原本可以忍受黑暗。
——太宰治。
【十五】
白宇回山间大宅回得愈勤,就像是在和谁堵着气。
虽然之前他也很喜欢来,可是最频繁的时候不过是隔日来一次,赶上学校或是家中有事的时候三五天不来的时候也是有的。
自从上一次朱一龙未明确答应或是拒绝之后,他却仿佛打定主意要在这里落地生根。
白宇并不矫情,很好养活。
朱一龙晚上不允许他再靠近二楼的主卧,理由不说两个人也都明白,白宇就自客厅里找了块干净的空地,天冷的时候就往睡袋里一钻,天热的时候自己寻个枕头几张报纸也可以将就一晚。
朱一龙看他那模样心里疼得无端,转眼又对自己这样的心疼感到羞耻。
他不明白白宇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什么。
白宇这些日子瘦了很多,竟然也染上了烟瘾,时常抽烟,整个人都沉默了,很不像抱得美人归时该有的意气风发摸样,仿佛是在为什么事焦虑着,问他他也不肯说。
偶然逼问的狠了,白宇才抬起眉目来,眉心染了烟屑,看着他喉头吞咽,欲言又止,良久才肯说出一句:
“……龙哥,这些日子看不到你的时候,我会做噩梦。”
朱一龙对这个说法莫名极了,不明白现在自己还有什么值得他惦念,以至在梦里都折磨不堪。
可是白宇说的又仿佛是真的。
敏感如朱一龙,不知多少次在午夜惊醒,发觉有人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外。
熟悉的场景让他浑身的寒毛都到竖起来,随手抄起枕下的枪指着门口问:
“谁?”
“……龙哥,是我。”
门外传来白宇汗湿的声音,自己也仿佛刚从某个梦魇中挣脱。
“……对不起,是我吓到你了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他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喉咙深处的嗓音又紧又哽咽,听起来可怜极了。
“那个我,我先下去了。”
朱一龙抓紧了冰凉的被衾。
他下楼的声音一再逐渐零落。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长在自己骨头里的。
只知道如今连拔也拔不出来。
白宇待他愈好愈殷勤,也越来越粘人。
像不知道对谁发着很,也像在赎着什么滔天的罪。
他但凡发出什么响动,不出两三秒便能看见白宇跑过来,有些尴尬又有些无措地立在门边;他咳嗽一两声,白宇的肩膀要抖上三抖。
天寒的时候,朱一龙双足畏冷。白宇有一次甚至当着江薏的面,直接将朱一龙冰凉的双足抱到了自己的怀中。
江薏的面色登时尴尬极了,只得娇笑着调侃道:
“白宇哥哥真是的,天冷的时候想把手放到你口袋里你都觉得别扭,对哥哥却这么好,我都要嫉妒了。”
朱一龙觉得自己跟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大街上似的,睫毛微敛似的一捱,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得见的声音轻声唤了一句:“白宇。”
白宇恍若未闻。
他将自己的眼神埋到额前垂发的阴影里,让谁都看不见,抱着他的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只注意着自己怀中双足的温度慢慢回暖,仿佛那是天地间顶顶重要的事情,也只剩下这一件事。
朱一龙看着他那模样,替他累,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这样的表演戏码乐此不疲。后来觉得自己也是心力交瘁,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多年锻炼出来的敏锐观感。
他希望他听不见那些细微的声音。
听不到在吃饭的时候江薏纤细的脚踝缓缓顺着白宇的裤脚暧昧上移,簌簌缠绵的声音带着情意湿热;听不见特意拉上的阳台玻璃门都挡不住江薏的娇声笑语,杜鹃才初啼一般。
听不到即使是在江薏不在的日子里,即使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白宇会小声的对他说抱歉,然后跑到阳台上接电话。
他的声音透过玻璃丝丝缕缕地传来,羽毛覆在心上一样,温柔的声音。
朱一龙本来话就少,如今在饭桌上更是不说话了,拼命把东西往嘴里塞,忽然间就明白了当初母亲的心情,这莫不就是迟来的报应。
他有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想,白宇是不是某个他在不知情情况下得罪苦了的仇敌,对他了如指掌,才想到这样打蛇打七寸的方式来折磨他。
他也不是不知道江薏那点属于女孩子的小心思小手段,她在试图一点点将白宇从他的生活中拉离,由自己慢慢的占据。
或许人家情侣之间,连手段都谈不上,本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
他知道她对他人前笑颜如花人后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和得意,譬如掐点准时的电话,譬如恰到好处的言语机锋,譬如表演意味浓烈的体贴和在意。
朱一龙想自己这一辈子怎么也不能可悲到去和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争风吃醋的地步。
他当初怎么形容别人的人生来着。
哦对了,悲情不足,荒唐有余。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留点口德,否则也没这么快报应到自己身上。
慢慢的相见也变成了折磨。
朱一龙开始在小说里描绘一个在全身四十八个器官被夺走的婴孩,甫一出世便被父亲献祭给了魔神,在他此后的人生里总能听到青穗疯长的声音和原野离蝉的低吟,众人说那是魔鬼的声音。
好在这样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
托了江薏的福,白宇如今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需要来来回回的和她跑新书的发布会,在一大群尖叫的小女孩当中和江薏扮演恩爱情侣,看那本印着自己名字的新书雪片一样的卖出去。
白宇相貌英俊,风趣却不刻薄,难得精神好的时候还有些小幽默,很能接上来两句俏皮话,很是讨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喜欢。
他和江薏的关系,白宇在冷静下来之后就和她言明。
江薏也识趣,并没有穷追不舍,只是央求白宇能和她以情侣的身份一起出席新书的发售会,只是其中的意思,都是成年人,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每天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给他洗脑,按着他的头让他相信江薏对他情深不移至死不渝。
白宇不是不理解。
江薏的书写的太动人,他草草看过一遍都难以忘却烫透薄薄的纸张烧到指尖的震撼,更何况是江薏的忠实粉丝铁杆书迷,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为之动容。
可是江薏就真的沉得住气。
她也知道发布会的那件事情自己做过了,做的再过火只怕在锅子里的鸭子会烧焦。她改变了思路,换起了白宇喜欢的小鸟依人的清纯造型,竟也开始学着下厨,虽然最后总与外卖做成大锅烩,有种车店的塑料味。
她烹饪的水平极差,可是没有人比她更懂烹饪的真谛,该大火快炒的时候她不手软,该温水煮青蛙的时候她也不着急。
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总不能让白宇安心。
白宇说不上来整件事情哪里来的微妙违和感,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糊里糊涂、恍恍惚惚地过。
人的韧性其实极强,追究来也没什么脸皮和骨气,日子总归能过下去。
【十六】
转眼就到了冬天。
天是一触即碎的蟹壳青,周遭的光景铅灰色雾蒙蒙,晨曦点缀一点虾子红,晨雾缀上蛛网凝作雾露,于是珠尘生光。
“我……有做水蟹粥。”白宇抓紧了自己书包上的背带,“温在小炖锅里,用小火熬的,直接舀出来就可以吃。”
“嗯。”
“药……我分做每次的分量分别装在小药盒里了,早上吃一次,中午吃一次……我有做好定时器,小鸡仔的那个,响了就可以吃了。不要就冷水,也不要喝太烫的水,对胃不好的,大水瓶里有晾好的凉白开,哥哥你直接取了就……”
“嗯。”
“哥哥……”白宇咬了下唇,“……你如果要出门的话,可以不要走得太远吗?”
朱一龙回过头来看着他。
白宇低下头去,声音里愈发有着语无伦次的慌乱,“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实在闷的话,在院子里看看花草可以吗?能不能……”
“白宇,”朱一龙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有一点飞舞的云母屑点染在他眉心,恍然如飞絮沾衣,他说:“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他想了想,又诚恳的补了一句:“真的。”
白宇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抿紧了唇。
冬日的阳光像是泼墨一般,将人的影子变得稀淡而金彩迷离。
那光景就像是云轩桃红洒金的薛涛茷上,覆了一层惆怅的霜灰,窗下大宅的道路边停了辆白色的轿车,而他的手机适时适度地响了起来,又被他慌乱地按至静音。
朱一龙没有再回头。
白宇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门扇一开一合,卷着旧时的荔枝香,甜艳的水果香这时节并不易寻,可也被他寻了来。
时节忽夏易,玄鸟逝安适。
有片羽毛一般轻盈的花瓣自朱一龙的视线里一闪,挑着微白的光,是什么时候的雪樱如织?……他有些记不清了。
几月的光景就可被称之为旧事?
一年?几个月?
朱一龙没有多少时间来感受难过,他轻轻蹙着眉头,觉得自己的记忆发生了一点错乱,质地轻薄的肌肤上很突然的沁出一层汗珠,随着光影变幻如层涂银的粉,极轻极淡的鳞片。
他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着雨的房间。
眼前不再是落满手烧霞一般的冬阳,而是湿漉漉仿佛沾满水的藏蓝色被衾,几月间他和白宇相处的记忆像是真实的,一会儿又只不过是他的想象,是他惦记人家太久而产生的臆想。
而现实中——他们产生的唯一交集,不过是白宇在他门前放了一瓶牛奶。
白宇离开了。为白宇所驱赶的丝丝缕缕的潮气便渗了进来,从房间的砖瓦缝隙中,从被地毯覆盖的空洞里,逐渐成了烟,成了雨,针一样的繁密,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冰凉的水意已经漫过了他的脚面。
“你说……这雨会下到屋里来吗?”
他的耳边忽然起了个细小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叹息一样的声音。
朱一龙登时浑身都战栗起来。
穿着蓝色条纹病服,瘦骨嶙峋的加西亚在他的身后,费力地拖着长长的铁球,在长条形的病房里走来走去。房间里的意象一时间蜿蜒无尽,岛屿一样的书堆全都没有了,刚刚还空旷到伸出手都摸不到的墙壁近在眼前。
冷静。朱一龙对自己说,是幻觉,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他这样想着,无意识的用左手狠狠的掐着右手,用以来恢复知觉,他想拿起桌子上装着热水的杯子来取取暖,却拿不稳,被子在他眼前碎裂成了千万片,鼻下一片猩红,他摔下了椅子,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他伸长了手臂,想要去够浸泡在水渍中的手机。
那个病号服前佩戴着南十字军章的英雄没有理会他,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月光,仿佛悲悯一样的语气。
“何必呢?很快雨水就会蔓延到屋里来,四周的墙壁会长满青苔,你也一样,会发霉腐败,大概百年之后,会有知更鸟在你余温尚存的心脏动脉上筑窝,会有蝴蝶从你的唇齿间飞出来。”
他冰凉苍白的手指轻轻落在朱一龙唇上的时候,他因为温度过于寒冷而战栗了一下。
真是冷。
江薏的新书签售会进行的也不顺利。
白宇一直在神游天外,心不在焉地听着打好招呼的记者把江薏夸得天花乱坠,看自己名义上的女友在书迷和记者中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忽然莫名自己出现的意义。
兴许是个人形道具?
可惜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人见不得他清静,偏就对他这人形道具产生了兴趣。等白宇视听归位,只听了一个末尾,在一片乱烘烘中女记者尖利的嗓音声嘶力竭:
“……白宇先生,都听闻朱一龙先生是江小姐的恩师,然而书评人们都认为《白宇》一书是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作品,听说您和朱老师也是有交情在的,对这两位的作品您怎么看?”
这个问题问得有几分坏心了:在场的都对早期朱一龙和江薏的桃色绯闻有所耳闻,而这个问题被抛给了现任的男友,底下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暧昧的哄笑,江薏登时就变了脸色。
倒是白宇竟然对这层深意没听出来,诧异地看着那记者半晌,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出口竟是一声嗤笑:
“她?她跟朱老师怎么能比呢?朱老师他是……”
“朱老师他是我的恩师。”
江薏急急地打断了他,眼角以水钻贴了泪痣。
“我内心里永远敬重他、崇拜他,这样的说法让我很不安,请不要这样问好吗?”
她今日画了楚楚可怜的清纯妆,本身又是这样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台下登时有许多男记者不忍再逼问下去。
白宇有些咂舌,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继续低头玩儿自己的手机。
最后白宇也没能实现当天晚上回去的约。
白宇从会场一出来就被人堵了。
他本是要去取车,却发现自己的车锁被人砸了,一抬头正看见几个头上扎着红头巾、怪模怪样的男子缓缓向他围了上来。
“小子,你挺嚣张的吗?搞到了我们女神还敢让她没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帮一个老男人说话,你是有病吗?”
为首的那个男人肌肉虬扎,长得一脸猥琐,一条刀疤自眉骨蜿蜒至嘴唇,给猥琐里添了几分凶相。
他走到灯下来白宇才看清——清一色的男人,穿着统一的白T恤,似乎是什么订做的服装,T恤中央是粉丝给江薏设计的Q版卡通形象,头上绑着统一的红绑带。
白宇皱了眉头。
他听说过江薏的粉丝团这样一种生物,可是面前这些人却显然不是只会买本书回家安安静静的看,这群人是江薏的“颜粉”,更猥琐一点的就是“肉体”粉,把江薏当作女明星来追。
这些男人口味特殊,似乎对媒体包装出来随处可见的娇嫩肉体没什么兴趣,反而喜欢能写书作诗的“女文青”。
白宇本对这些人敬而远之。然而男人的一句“老男人”刺激得他眯起了眼睛,白宇也不多话,把书包往车筐里一折:
“嘴巴放干净点儿,知道你在说谁么?”
“朱一龙嘛,”男人用一只鼻孔出气,神情又轻蔑又霸气,“一个过气的残疾老男人,还敢觊觎我们姐姐的美色,姐姐早年跟了他几年算是便宜了他……”
白宇趁他自我陶醉的那个档口,自地上一把抄起来一块板砖冲着男人的脑袋砸了下去。
白宇很多年没打过架了。
虽说谁都有过中二叛逆的时候,可这不是校园里的小打小闹。白宇胜在年轻,然而对方人多势众,想要全身而退却几乎是不可能的。
早晨时候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淡灰色的薄雾。
腥热的鼻息逐渐冷却,弥留的铁锈味道生涩地刮着人肺腑。
白宇用被拽得过长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眼前摇摇晃晃,险些和一群自摩天大楼里走出来穿超短裙的女人碰上。那女人眼妆晕开肮脏不堪,和白宇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像见了活鬼。
白宇一个人在自己临时的出租屋躺了三天。
他这个样子不敢回家,更不敢回朱一龙家,别的地方他又不愿意去,自己宁肯在没开暖气的小屋里缩着,把自己裹成仓鼠。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年轻的身体,躺个两三天也就没事了,不想第三天发起了高烧。
这次高热来势汹汹。他在朦胧中掏出手机,看朱一龙给他发过的过往短信留言,莫名的想哭,他咬着牙一行行找过去,拨通了市立医院一位医生的电话。
医生是一位很和善的老中医,一边给白宇包扎剃去发炎的息肉,一边像个长辈一样絮絮叨叨,大约是说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不注意身体,将来老了有你们后悔的云云。
白宇昏昏沉沉间,也没听个仔细。
他当时经常带朱一龙来医院复查,逐渐也就和医院上下打得火热。老人家热心肠,喜欢和他多聊,只是他今日实在是精神不济。退烧针的药力上来,他打了个抱歉的手势正打算回去睡觉,老人一句话的末音却凝住了他的脚步:
“……你不去看看小朱?他就在三楼特护,昨天刚从监护室退出来,好久没看见你们在一块儿了啊,你们是怎么了,吵架了?”
白宇的脑子空白了一阵儿。
他不知道那一阵儿是多久,几秒几分钟,他张了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耳朵里却听得不真切,嗡嗡的像是隔了层膜:
“您说谁?”
虚空中吊着一轮水,就仿佛是一形无色的满月,摇摇晃晃。
滴滴答答苦涩的药水流进他凸起的青色血管之中,他这几日愈发消瘦清减得厉害了,手腕上的螺蛳骨都清晰可见,在皮下绕着清白的螺旋。
被子颜色像雪像白纸,衬得他肤色失真,五官棱角线锐轮廓都愈发分明,如羲之体,如销金瘦,骨清神秀,覆在薄如蜻蜓翅膀的雪绢上。
白宇站在玻璃门外,与他一墙之隔,看他被关在玻璃里,像个雪做的人。
这样见到他,就仿佛是下辈子遇见他。
只是看一眼,就让白宇觉得双脚钉在原地,牵心烧肺而动弹不得,心里砸了个黑洞不断的陷落,不知要掉落到哪里。
白宇做了一件放在三五年前他绝对不会做的矫情事:
他隔着玻璃,轻抚了一下那个人在睡梦中也紧皱的眼眉。
他曾经鄙夷过,那是低俗少女艳情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桥段。
可那时年少不知愁滋味,他也没爱上过什么人,不知道人在眼前,会无措——该怎么亲近好?寝食难安,坐立难安,感情烙过喉口,不能哭不能吼,走廊上人流如织,不能泄露半分。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朱一龙,让他从未有过的心惊。
他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生命在他的体内流逝,脏腑和骨骼的鲜灵全都浮于表面,而他本身正在被自己的皮囊施以酷刑。
白宇蹲下来,小心翼翼的以棉签蘸着朱一龙干裂的唇,像是对待花蕊。
朱一龙的睫毛很长,却并不卷翘,线条笔直清隽如被雨沾湿了的鸟一对剪翅,琉璃做的刀锋。他睁开眼睛,白宇看到自己立在他瞳孔中央。
什么时候的春天,有山河成妆。
巍巍如孤松立。
轩轩如……
“你来啦。”
朱一龙扯开一个笑容,唇角干裂得太厉害,沁出一两点温热的血珠儿,软绵如丝绒,沾染生冷铁锈味道。
他甫一开口,就闭了嘴。他的声音沙哑难听,即使想带着笑意的,他从不想让白宇听到他这样的声音,像是野兽一样的声音,可是总是不能如愿。
“嗯。”
白宇的声音难受得像是吞了把沙子。
有人在他面前捏碎了一个被烤的滚烫的橘子,酸涩爆浆的汁水渗进肺腑,惹得视线软热鼻尖酸涩。
他放下棉签,犹豫着伸出手指,仿佛是在迟疑怎样的动作才算合适,最终以指尖卷了卷他散在枕上的鬓角发梢,故作轻松地问过一句:
“哥哥你怎么搞的?我才不在家几天,你怎么把自己搞进了医院?”
“……”朱一龙沉默了下,抿了抿本就干裂的唇,“……在家不小心,跌了一跤。”
至少在外伤看来确实是这样。
“嗯。”
白宇顿了几秒,才回应了一句,然后便不知说什么了,尴尬的垂下手来。
虚空中陡起无数的屏障,像两人之间看不见的裂痕。
朱一龙的眉心像是被针刺了一样皱了一下。
他眼前浮现起无数看不见的烟翳,是他逃不掉的那片积雨的云彩,金纸叠做纸鹤纤细的姿影,鹭草蓝的蝴蝶一起一伏的振翅,脑中的声音哄乱宛如潮水.
他用那只没打点滴的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唤了一句:
“白宇?……”
“……我的心在疼痛,刺进了感官,有如饮下毒鸠,又似把鸦片吞服……”【注1】
“什么事,龙哥?”
“一分钟的时间,字句在忘川中沉默!……”
尖细的男声在他耳边如泣如诉地低吟,像一根针扎入他的脑子。朱一龙在一片纷乱的声音中艰难地呼吸着,只是现实看起来他不过是用清浅的语气问了声:
“你受伤了吗?”
不知他的幻觉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可他分明的嗅到白宇手腕的纱布下有淡淡的铁锈味道,可是或许,白宇手上并没有缠着纱布……也许,他的面前根本就没有白宇,不过是他的臆想。
白宇顿了下,笑着答道:“没有哦,龙哥。”
“因为林间嘹亮的天地里,你躲进毛山榉的葱绿和阴影放开歌喉,歌唱夏季……”
“哦,是么?……”
朱一龙额角沁出一层细汗,有些疲惫的笑道:“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哥哥最近在忙什么?有再写小说吗?”
白宇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过于尴尬的气氛.
甫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恨不得扬手抽自己两个耳光。他这段时间别的本事是没长进,说什么错什么的技能可谓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耀眼的绛红色光芒逐渐晕染在他眼前,吞噬了那些水色的蝴蝶和金色的纸鹤,将他眼前都变为了出生混沌一般、沉湎一样温柔的红。
“有啊。”
他用一种坠在深梦里一样的语气轻声说。
白宇本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想写个,马戏团的故事。”他说。
“……我多么希望我们化身蝴蝶,只活过三个短暂的夏日也好!……”
“马戏团里有一个……钢筋铁骨的男人。”
他插着氧气,说话有些费力,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他身上,望着他身后的远方。
远方是黑漆漆的一片。
这个男人,爱上了一个浑身都是刺的女人。
女人天上皮肤坚硬,一根根竖起来,就像刺猬一样。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表演,在观众面前拥抱,看刺猬女的刺多尖锐,钢筋铁骨的男人的皮肤又有多坚硬。
钢骨男很高兴,因为他很喜欢刺猬女,可是刺猬女不知道的是,钢筋铁骨男对马戏团的所有撒了谎,他根本就没有钢筋铁骨,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每一次刺猬女和他拥抱她身上的刺都会穿破他的皮肤刺进他的身体,将他弄的伤痕累累。
可是刺猬女在没有表演的时候都被马戏团的老板关在笼子里,只有在表演的时候,钢筋铁骨男才能拥抱他心爱的人。
最后马戏团倒闭了,刺猬女和钢筋铁骨男做了最后一次表演。
刺猬女拿了两张船票,邀他和她一起去新泽西州,他很高兴,他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扎了很漂亮的一个蝴蝶结,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到了对岸,要记得我永远爱你。
刺猬女很奇怪,问他你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说呢?
等到船停到了对岸,刺猬女登上甲板,才看见那男人口中的鲜血喷得像喷泉,尸体沉到大海,找都找不到了。
原来在三天前他们的最后一场表演当中,刺猬女的刺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心脏,扎得太深了,将他的心脏剖成了两半,他硬撑过了船上三天,再也撑不住了。
“与你一起,这样的三日赐予我幸福,远胜于五十个平凡的年头……”
白宇压抑地捂着唇,滔天的难过袭来,像当时一样。
他想,他大概是在哭当年自己没哭出来的城中曲、月下魂、傲骨尽折、怨憎相守、雕栏玉砌应犹在、黄连苦胆味难分。
朱一龙觉得自己陷入到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那可算不上是什么好梦。
他闻到了塑料燃烧时的气味,水果腐烂时的气味,或者是一种近乎甜艳的花香,铺天盖地熏得人喘不过气,他不敢再躺着,却怎么都站不起来,胸口如压磐石,有无数连枝带梗的花儿自虚空中坠落砸在他胸口,带刺的花梗横在他眼睛,要将他淹没。
他身上盖着纯白被单,被人敷衍地点上几笔茜素红的染料,属于英雄的颜色,像是梅花傲然开放,渐渐的晕染开来,就像大片吸饱了血的棉絮,像是场葬礼,有人在演奏质感走了音的哀乐,唢呐很突兀地伸到他眼前。
他恍惚地想着,要死的人可能就是自己吧。可他却在一门之隔听到了如潮的掌声,笑声,口哨声,高兴的仿佛不能自已,到处都是手舞足蹈的人群。他们抬着他,摇晃着他,颠簸着他,推着他的棺木向湖中央走去,窒息的感觉蔓延上来,他眼睁睁看自己沉入湖底,瞪圆了眼睛望着水上散落的银河。
风摇影动,星云倒卷。
青穗齐长,有人曾牵他渡水面,星火燃烧成一片。
那就是他最后的景象了吗?
人生的走马灯,最后还是停在这一卷吗?
白宇不知所措极了。
因为在他看来,朱一龙只不过是说着说着说累了也就睡着了。可是他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像是被什么梦魇缠住无法挣脱,良久眼角竟然沁出了水珠儿。
清醒的时候,他从未见朱一龙哭过.
即使有再难的病症也好,即使忍受着再大的痛苦也好,这个男人始终带着点玉山一般的安稳,有点认命,又有点沉默的不甘。
兴许是睡梦中的他看起来格外脆弱,像母胎中的婴儿,露出他原本稚然的软壳来。沾湿的睫毛像被烈酒滟湿一般点光而烧,又被狂风吹乱。
白宇轻轻将手掌覆盖在他秀长的睫毛上,刷过手心痒痒的,像是停着一只柔软而不安的蝴蝶。
人声和潮水终于在他的梦境中淡去。
只剩下一片甜蜜而虚妄的黑暗。
城市的另一边。
“给我来杯酒。”
江薏面沉如水,精致妆容被五光十色的霓虹映得狰狞如妖。
周围姐妹不由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为首的那个体贴地让侍者叫了杯毒茉莉,淡淡的樱花粉色很像火烈鸟的羽毛。
江薏白皙的手掌拢做小扇,划火柴点烟,划了几下没点着,不由得更烦躁,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脱口忍不住骂了脏话:
“妈的,白宇那个乡下小子什么都不懂!”
“哟,这前两天还如胶似漆的呢,这就吵架啦?姐姐你这保鲜度不行啊。”几个人听明白,了然地哄笑起来,“他一个城市里打工的能懂什么呢?姐姐你再忍两天,等忍过这一阵儿咱一脚踹了他。”
“我以后少让他说话就得了,踹不踹的以后再说吧。”江薏眉宇间还是一股烦躁,转了转自己指甲上的水钻,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看着他成天围着我打转,有人眼馋,也挺有意思的呢。”
“江薏你坏不坏,你老师的胡你也敢截!”几个知情人心照不宣的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他们俩真是那种关系?”
“不知道,看着不像……反正成天眉来眼去腻腻歪歪的,你知道就捏着那个劲儿,恶心着呢。”
“你可小心着点儿,你老师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哪天把这仇想起来,还不回头生吞了你。”
江薏脸色一变,静了会儿又慢慢的回过神来:
“应该不至于……他对这白宇不像是能撕开脸皮豁的出去的态度,不然也不会这么怂写纸上还不让人看见,要出事儿早出事儿了。”
她桃红的指甲,自糖水里捞出来一颗色泽艳丽的樱桃,慢慢嚼了吃了,自我安慰道:
“再说,他当初已经给我写了《武陵春》……这次他本来也答应给我写了,《白宇》这不是现成的么,省的他再重新写一本新的,他又不缺这一本小说,应该不会怪我的。”
【十七】
“哎白宇,回头,歇歇。”
便利店打工的前辈递过来一瓶冰镇啤酒,做了个大家都懂的“员工福利”的暗示眼神,看着这个最近总在神游天外的年轻人。
“你最近怎么了,脸色好差?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白宇以指甲抠开罐装啤酒,抠了两三次才拉开拉环,沉默不语的仰头痛灌,一口气喝下大半罐,易拉罐边冒了白沫。
那前辈心里奇怪,白宇前几日抱得美人归,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却一直不见他高兴,不到几日更是消沉成这样。
他看了眼白宇创可贴未揭的胳膊,忽然明白过来,暧昧的笑了下:
“我说呢……最难消受美人恩,你这小女友太有名,眼红你的人不少啊。不过你也算因祸得福,这一出英雄救美,你家里那位没少关怀吧?”
“……”白宇抹了把脸,苦笑了声,“前辈,你要我跟你说实话吗?”
他不太需要对面的人回应他。只是他实在是憋得太久,莫说现在眼前有个活人,就是有一面墙一棵树,他没准儿也会倾诉。
“……你说?”
“我总觉得……不对劲。”白宇闷闷的说,烦躁得把脸埋入手掌里。
“我真的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整件事情,现在所有人都跟我说我该对她好,我也不是不想的。我看过她写的书……这么喜欢我的人,这辈子我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可是我……”
“是哪里出了错……是哪里错了呢?”
他说的颠三倒四,没一点逻辑。那前辈也觉得自己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说:
“你是不是觉得,你女友没有她书里写的那么爱你?”
他耸了耸肩:
“这不是常有的事儿么?他们这些作家,写东西不都爱夸大其词?我看新闻都知道,他们写书有时候都不是一个人写的,是好几个人拼凑的……对了,你不是念叨过你那小女友以前还找过代笔么?没准儿……”
“一定是她!”
白宇像炸了毛的猫,忽然低喝一声,又惊觉自己反应夸张,带着几分哀求意味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低声道:
“肯定是她,一定得是她……如果不是她的话我……”
他忽然的崩溃,将脸埋在手掌,看着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前辈先是被他一声暴喝吓了一大跳,看着他突然难过又觉得莫名,自觉自己大概是永远没法儿明白这些小年轻在想什么,摆摆手道:
“算啦,你们这些孩子……我是享不了这个福也受不了这个罪啦。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也就想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白宇也没听他说什么。
一抬眼,又能看见穿着一身雪白蕾丝小洋装的江薏站在便利店门外,冲他招手,娉娉婷婷,耳边一对水滴型的水钻摇曳璀璨华光。
白宇抿紧了唇,还是走了过去,
朱一龙的幻觉愈发的严重了。
晨起洗漱的时候,对面的镜子开始向他围拢过来,两个他,三个他,无数个他向他围拢过来。看着他,恶狠狠注视着彼此狼狈苍白的面容,都是一副惊惧与厌恶相交织的神情。
他的双手抠向镜面,要将镜子里人抓出来错骨扒皮。
他满额细密的汗,呼吸扑在镜面上衔在他的唇珠,冰冷又黏腻,带着血的腥湿,味道像条首尾相吞的蛇。
他忽然在惊觉那竟然不是镜面里自己的影子,他是真的在吻着什么人的脖子,像只曲颈的天鹅。
这个认知让他毛骨悚然。
那是加西亚,年轻时候还没死去的加西亚,被他的青年学生阿列克谢在镜子前抱在怀里,他们身后是樱草黄底红罂粟的碎花窗帘,握了阳光一满怀。
两面镜子的屋子,两人相拥了整个世界。
那是小说的第二幕,阿列克谢在抱着他的老师,两人如交颈的两只天鹅。
有什么坚实的事物开始触不可及,像是昨日还可以拿的起来的杯子。
镜子被打碎,露草蓝颜色的碎片洋洋洒洒零落一地。
一指宽的阳光泄露进来,将迷蒙的水汽映照得海市蜃楼一般瑰丽莹莹,他倒在这一片碎片里,窗外有金色的丝丝水线洒进来,落到碎片中央无影无踪,雨帘与阳光交汇之处迸射奇妙光彩,仿佛金丝镶银的鸟笼子,包裹住他淹没在阳光里的一半身体。
沙棘、胡杨和红柳的花纹烫到他背脊,随着阳光轻盈流转。
朱一龙剧烈喘息着,眼前却是疯长一片的红色芦苇,摇晃在他眼中,直到眼底猩红一片,他宛如中弹的动物一样动弹不得。
不能再让白宇过来了。
他那一日不知躺在地上有多久,在难得清醒的间隙,疲惫万分地想着。
不能再,害了他。
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
白宇拎着一大袋子熬汤用的骨头棒,沉甸甸颤巍巍地走回山间大宅时,朱一龙正在窗边焙茶。
那光景十分的静谧难得,似乎许久没有了。
沸水焦烧如注,泠泠如骊珠作响,一时暖烟烧开,竟有淡淡栗子香,让白宇恍惚了下。
他今日心情本是十分不好的。
自从上次的无妄之灾后,他对江薏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这几日做贼一样的绕着她走,不想她竟然直直地找到了自己打工的地方,梨花带雨地哀求他帮助自己最后一次。
他一时烦躁心软,还是答应了,答应之后就开始后悔。
不想回到了这里,心竟然就这么奇异地静下来了。
可是话虽如此,白宇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违和。
这阵违和让他咽下了和朱一龙打招呼的念头,径直走到水池边清洗棒骨,一丝两缕的血丝自清水中漂了上来。白宇加快了自己清洗的速度,竭力地让自己显得忙起来,像是在躲避什么,手指险些被骨缝划破。
他心里是有预感的,以至于将水声开得很大,近乎要淹没身后朱一龙叫他的声音。
朱一龙看起来很平静,到这样的地步,没有什么好不平静。其实两个人算起来远不是有什么纠葛的关系,没需要弄得像生死离别,太不体面。
他这样想着稳住了神,平静的叫白宇,你能不能过来下,有事要和你说,拍了拍身下的沙发,说过来坐,像要围炉夜话。
白宇一步也不敢走过去,像是那里有什么会吃人的妖魔。
“……龙哥,”他双手撑在水池边,也开口了,“这棒骨真难弄,现在市场越来越偷懒了,也不弄干净……”
“白宇……”
“……我这煲汤的手艺还是跟我妈学的呢,小时候我最爱喝。”
他双手没什么章法地胡乱拨弄着塑料袋,发出簌簌的声响,“我还买了山药、玉米……炖出来你一定喜欢,我跟你讲,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看这小伤,你不注意就要留下大毛病……”
“白宇。”
“或者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叫第二声的时候,白宇猛然回过头来,带着急然的惶惑,双眼竟似出疹子一般泛红,慌张地抢白了他的话:
“你晚上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现在去买。”
“……”朱一龙抿了下唇,不说话了。
流水缓缓冲刷着棒骨上的血丝。
这样洗的话,总会洗干净的。白宇想到这里,忽然咬住嘴唇,用手背死死的按住了自己的眼睛,按得眼珠子一阵疼痛。
朱一龙已经走过来,自灯下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还是缱绻的,贪恋的,温柔刻骨,只是不再有那一丛为他而静静燃烧的火苗,他曾以为那火苗是危险的,令他不安,会将他们两个人都燃烧殆尽,可是如今再也没有了。
只剩下单纯的为了记忆的眼神。
逆舟而行太寒冷,总要有暖身的物什。
一盆棒骨很快地洗完了,洗得骨缝里都没有一点血丝,干净到不能再干净。
白宇吸吸鼻子,回过身来有些勉强地笑了下:“哥,什么事?”
朱一龙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伸手拉过来一旁的椅子。
椅子腿在地板上被人不怎么仔细地拖行,发出尖锐的声响,留下一道消不下去的划痕,被放在天花板房梁的正下方。
“一年前,还是两年前,”朱一龙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我就站在这个位置。”
他的手指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条红绳。”
白宇心中的不安感越发的浓重:“哥哥,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这时候有人在门外叫门,送东西给我,我才下来。”
“知道那人是谁吗,白宇?”
“哥哥……”
“是你。”
“你救过我的命,白宇。”
“所以,你不欠我什么。”
即使是死在你手上你都不欠我什么。
“后来的种种,倒是我有心报恩,不想阴差阳错,给你添了麻烦。”
自己亲口说出来才发现,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不过就是这么一码事。
真的没有这么多复杂的剧情,也没有什么爱恨情仇。
本来无一物的东西,他自己非要自作多情的纠结,沦落到这样的田地,是他活该。
给你添麻烦。
短短几个汉字,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也就说出来了,哪有这么矫情。
朱一龙有些想笑,将一枚冰冷的银元放到白宇掌心,很快的被掌心的温度覆上一层水雾,像是当年他打开一半的门把银元递出去,是个完整的因果。
“你以后……”
话虽如此,说到这里,语气还是有些干涩了,于是他停顿了下,这一下,就遭白宇急急忙忙的抢白。
“龙哥,你别赶我走。”
生骨头滚在了地上。
白宇的鼻翼剧烈地煽动着,宽大的外套袖子狠狠抹了下眼角滚热的泪意,却吃到了袖子上残余的满口血腥。
他或许是跑过去的,也或许是爬过去的,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攥着朱一龙的袖子,惶急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像再也找不到家的孩子,心中嗡嗡作响,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见。他只是在哭求,龙哥,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
这句话,他终究是没有说的出来。
他想他应该是犯了错的吧,很严重的伤透人的错。
可是是从哪一步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呢?
他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冥冥中仿佛早有感觉,总会有这么一天,可是等真的来了,他像个没坏彻底也没囊气的罪犯一般,坐在被告席上面对法官只会懦弱的号啕大哭,还在想,怎么就这样严重了呢,怎么就严重到死刑了呢?
“白宇,”朱一龙轻声唤,露出有一点意外的神色:“你是在哭么?”
白宇听闻朱一龙的话哭得更厉害。
他的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哥哥……你只让我看着你,好吗?”
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朱一龙的袖子,也不管自己像不像醉酒的人在说胡话、说的可不可能实现,声音昏昏沉沉咬着舌:
“我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不会让你察觉到我的存在。”
“你只当没我这个人存在,也不行吗?”
“让我看着你,行吗?只让我看着你……”
他仰起头,卑微地向他的法官求一个死缓。
朱一龙看着月光下白宇哭得满脸泪水狼狈的脸,很忽然就想把眼前的画面刻在骨头里,把这每一声哭,都记在耳中。
够了,他想。
上天似乎终归是待他不薄的。
于擎天的巨浪中给他留了一叶孤舟,血海一线天里花信风牵过一丝缝隙,七重天上有魂归故地,有故里可安息。
凭着这一丝暖意,他想,上吊的绳子断了落到井里,他也总算还有暖身的东西。
朱一龙在心里叹息,然后很坚决的拂开了白宇拥在他腰上的手。
“不行,”他对白宇说,“不可以。”
白宇局促又急切地喊了声哥哥。
“演够了吧,白宇。”
玩弄文字是他的本行,尖酸刻薄骂人不吐骨头,更是信手拈来。
“这些日子还不够明白?你磨我磨得不够?你是把我当个耍儿,拈着这份儿心思好玩儿?还是你演圣父没演够,非让我陪你过这一把瘾?”
“哥哥,我不是那个……”
“那要不你说说,怎么能让你过了瘾?怎么能哄得你高兴?”
“我是沐浴焚香,在你眼前祷个告、还是三跪九叩痛哭流涕,吻着你的鞋尖忏个悔?”
“你说个清楚,咱们早完早结钱,白宇,听听外面那声锣,戏幕早落了,看都没人看看……我一丑角,陪你演到现在,差不多了吧?”
朱一龙心知自己恶劣,说着说着就有些想笑,看着白宇犊羊一般的那张脸,竟也有些快意,刀片刮着骨头的快意,耳边已是沸反盈天,一根针扎入了他的脑子,让白宇的身影在他眼前摇摇晃晃。
白宇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他结结巴巴地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却还是很急切地想要否认什么,像是被人无端的砍了一刀的哑巴。
朱一龙头疼欲裂,浑身的血液也像发着烧一般的冷极。他恐白宇看出来他打着摆子,遂靠在了一边的墙上。
月光被格子窗所笼住,碎片在他的条纹睡衣上织出天罗地网,他疲惫万分的说:
“白宇,你恐怕不知道,这屋子里有把枪,平日藏在我枕头下。”
“不要再纠缠我,否则你拦住我第一次,拦不住我第二次。”
他又说:
“开春的时候我会听谢南翔的话,回美国接受药物治疗,不会再给周围人添麻烦了。”
他忽然发现,承认了,也不那么难熬。
如此虚妄的事,自己争了这么多年才妥协。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却十分的柔和,声音也变得轻柔,像怕吵醒了梦中的孩子。
他说白宇,睡一觉,睡一觉明天起来,你就会忘了我这么个人了。
有寒气渐渐地从脚面上绕上来,朦胧中结作蛛网的形状。
朱一龙将自己蜷缩在阴影里,白宇看不见他,他那姿态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抱着自己死去,让人看见就太做作了。
窗外寒鸟啼霜,路树哭叶。
景象和事物不过是随着人的心态而改变,而他们终年不变,心情好的人看这山景可能是终年的苔藓覆雪而梧桐擎天,春有雏菊和大洋蓟花,花开得沸反盈天。
窗外的天空轰然炸裂,谁都没有抬头看,屋中没人一般的死寂,硫磺味的硝烟弥散开几痕艳色的烟火线。
千禧年如核弹读秒之倒数,既威且钢。
朱一龙恍惚的想,真是适合他的结局。
【十八】
这一年的冬天,朱一龙感到自己的肌体似乎陷入了冗长的沉眠。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嗜睡,时令钟仿佛跟着松鼠进入了冬眠,意识也开始变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最严重的一次,他甚至盖着一条薄毯子在下着雪的院子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浑身僵麻如死,他都惊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不合时宜的奇迹总是发生在他身上:像是十八岁那年跳楼毫发无伤,像是此刻的福大命大。他在早几年的时候曾经去过珈蓝寺听方丈讲经,说佛说前世今生因果报偿,于是他想,自己大概是还有今生没还完的孽。
他现在很闲,空余的时间很多,于是他开始回忆,自己还有没有对不起过谁,可惜想着想着总是睡着,睡醒了就忘记。
他总是忘记东西,也总是记错东西。
朱一龙宁愿自己能睡着。
他将红布撕做布条绕上家中所有的家具,绕得乱七八糟不留一丝空隙,像《西游记》里的盘丝洞,行在其中外人经常被绊倒,其实他自己也常被绊倒。
可是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看见那些幻象,哪怕最后的效果有限。
高大清瘦的男人像是一颗逐渐死去的树,他赤着脚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不去听也不去看。
他在极少数的时候喃喃自语,会念到白宇,他望着被自己缠得宛如妖怪巢穴的房间,恍惚而平静的笑着,说:
“白宇,你看这样我们就安全了,你放心回家。”
又说:“不安全也不怕,哥哥保护你。”
这样的情况极为稀有。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自己跟自己说话,更大多数的时候是大段的沉默,似乎即使是在不切实际的幻梦里,白宇也是一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不远处的城市里,两三只麻雀自细细的枝桠上跳落三四点晶莹落雪。
炙烤到三四分的牛排卷着血丝与蜜酱,摆放在瓷白的骨碟中央予人茹毛饮血的血腥美感,十指灵巧的侍者装点上蓝莓树枝和可食用的金箔,摆盘构图冷感,令人胃口大开。
白宇一如既往的神游天外,只是走神儿地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从楼梯看下去一大片穿皮草和塔夫绸的人群攒动,像是一群前赴后继死去的动物。
和朱一龙在一起,他的修辞手法都长进了不少,可是他不该这么刻薄的,白宇想。他明白却做不到,这段时间他比之前的二十八年人生加在一起还要恶毒。
——这就是江薏的新书发布会。她卯足了劲准备,请来了她能请得动的所有媒体,蛋糕水果鲜花一应俱全,终于弄得像个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子。
白宇遥遥看了眼在人群中笑容妩媚而端庄的江薏——是的,妩媚而端庄,尺子把着剪刀修建出来的笑容。他不合时宜地想,在朱一龙的书中两把尺做的女人是没有活路的。
深红的绸缎裙摆的地面上划出一道曼妙如血的弧线,地上的血,牛排上的血,她的钻石手链,牛排上的金箔……白宇捂着眼睛,觉得眼晕觉得审美疲劳。
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了,至少,是那个世界上最知道如何描述最爱他的女人。
为着这份爱,白宇重新坐到了铺着红绸的桌子前当个人形道具。
他不知道的是,这次发布会被江薏搞得如此隆重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朱一龙已经宣布明年开始会去美国静修,归期未定。
作为工作室旗下目前最有名望股份也占据最多的作家,江薏想要联合媒体宣布自己成为朱一龙工作室的接班人,接手所有朱一龙手下的得力干将和宣传资源。
朱一龙目前还没有表明态度,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现在自己都自顾不暇。
江薏握紧了自己白皙的手腕,可是纵然如此,她还是在不安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欲盖弥彰的把自己和白宇从头精修到脚趾。
白宇没察觉到自己小女友心思拐了几道弯,他俩一拳之隔,比世界上任何一对情侣都更像貌合神离的夫妻。他神思恍惚,脑中一片混乱的想着——怎么再和朱一龙去说一说,他生气也不要紧,他身边哪个朋友和自己相熟,能不能帮自己当个说客?
四周的花香如浪潮.
薄荷和保加利亚玫瑰的香气,那不是他熟识的;有人在弹钢琴,钢琴上堆满了鲜红的红衣主教和名为玛格丽特的欧月,那也不是他熟识的——这里的花都缠绵粘腻地贴着人的鼻翼,不像山中疏疏朗朗像有自己的骨头,总之没有一样是他熟悉的。
他随手拿起一本桌子上堆叠得高高的书,将书页翻至最后一页,他记得那上面有江薏手题的寄语——“送给我一生最爱的男人。”
江薏的字迹娟秀形容飘逸,字如其人,他看两眼又觉得甜腻,开始从后向前翻着书页。
渐渐的,白宇的目光被最后几页上的一行字吸引住。
很短的一行字,只是对他凭的熟稔,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黑体字,金华体,缠绵飘逸勾藏女生心事,被影印得整整齐齐——
“近乡情更窃,不敢问来人。”
近乡情更怯。
怯。
窃。
就那一个字,白宇缓缓地用指尖摩挲着,从发布会的开始盯到了结束,眼睛一动也不能动,瞳孔如针钉在了上面。
脑中一时轰鸣,又如昨日死一搬的寂静。
有雪崩的声音。
有一壶沸水烧开的声音。
有星云在夜空中爆炸成无数碎片的声音。
有鱼破水而出的声音。
有种子破土而生的喑哑哀吟。
那里面唯一没有的,是他自己心跳的声音,记忆的洪闸开裂,发出螺旋一般的轰鸣。
是什么时候?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早春的荔枝香如水一般稠密,在他的脑中倾巢崩塌,洪水如泄响成一片。
雪中春泛像是泛着陈年的白伤口。
那个人的眼眸隐藏在枝桠虬密的阴影下,他的脸上有着孤注一掷的神情。
像是流水和金沙辗转出的声音。
像是念着白日依山尽那样清瘦的声音。
他皱着眉,想了想,那神情那模样,那时的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手上攥着他的一生。
那个在冬日的阳光里越来越模糊,逐渐离他远去的清瘦身影,对他淡然的挥挥手,满身看不见的伤痛,却不做纠缠。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不敢问。
到最后也没敢问。
近乡情更怯。
“近、乡、情、更.......”
“……白宇先生,最后能不能麻烦您发表一下对此书的看法呢?”
“白宇先生?”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视线和灯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他如梦初醒的回了句:“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
“白宇先生,您的女朋友以您为名字命名了这本书,可见对您的感情是非常的真挚的,请问您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吗?”
那个记者很有耐心的又换了种问法问了一遍。
其实这本是例行公事。
发布会前有人为白宇准备好了答案稿,他只要照着上面念就可以了,整场发布会下来总要给男主人说话的机会。
众人看他都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神色,想也知道是答案稿上的答案,后排的记者甚至开始收工,盖上了摄像机上的盖子。
镁光灯闪烁得像是一群死去的星星。
白宇低下头,又看了会儿那几行字,用一种做梦一样的语气说了一句:
“我想,问江小姐一个问题。”
嗯?
这个答案够新颖。本来昏昏欲睡的记者们猛的抬起头来,支棱着耳朵听着这边。
江薏却感觉不对劲,白宇的脸色很差,虽然这几日他脸色就从来没好过,可是现在也太差了些,死灰中透出清白,像个和自己杀死的尸体相处良久被折磨至精神恍惚的杀人犯。
她听见他开口了:
“近乡情更怯的‘怯’字是哪个字?”
江薏瞥到他手下停着的书页,脸色登时变了。
她对这个字是有印象的,印刷的时候特意有人来问她,她当然知道近乡情更怯——羞怯的怯。只是她当时出于对朱一龙水平的一种近乎盲从似的自信,要求一字不改。
她当时以为不过是作家在古诗中改一个字,这样讨巧的做法也并不罕见。
她看着白宇的神色莫名的恐慌,台下已经有了嘈切的声音。她握紧了自己的水晶指甲强自镇定道:
“这个字,是我后来自己改了的,我觉得更能表达出……”
她说到这里,自己就卡壳了,求助似的看着白宇。
白宇和她交流断流,目光温和地望着她,那目光却不知为何让她毛骨悚然。是哪一环出错了?她有些慌乱地想。
白宇耐心的等了良久见她不说话,便兀自笑吟吟地接了下去;
“你什么都表达不出。”白宇没忍住似的,捂着眼睛的手在颤抖,笑得宛如哮喘,“这就是个错字,我知道,因为是我打错的它。”
“我打的错字,出现在了你的书上,江薏。”
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不是问句,场下已经开始混乱,不少人知道白宇和朱一龙的关系,朱一龙以往的小说出版的时候白宇还去过不少书店和出版商那里帮过忙。
白宇如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众人眼睛恨不得长在白宇身上,从他摇摇欲坠的神情上窥伺到那第一条裂缝裂开的瞬间,白宇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给他们,只定定的望着江薏。
“连我打的错字你都留着,不忍心改一下。”
“你可真是爱我。”
镁光闪烁。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望着台上一堆眷侣。
江薏的神色慢慢变得铁青,于是他们又去等白宇的下文,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像被困在巷子里馋鱼腥味却四处找寻不见的猫。
白宇却不再往下说了,像是虚空中打了个巴掌戛然而止,一时间四下俱静,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暮冬的夜晚冷得斩钉截铁。
餐桌上的珍馐被人冷落许久,血渐渐融化了蜜酱,汇作猩红色的涓溪凝于骨碟中央小小的一滩。
“哈……”
良久白宇发出第一个音节,就像是第一根针凭空落了地。然后就会有第二根第三根,渐渐成了一桶碎冰落了地,冷水淊进地毯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
他站在原地捂着眼睛,笑得身子都在发抖,一只漏水的筛子一样打着摆子,一边笑一边咳,咬破了自己本就破烂的嘴唇,笑到眼前猩红一片,视线如烧。
众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他以同样的眼神回看着他们。
“你们怎么都不笑?”
“你们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站在这里,都不觉得自己好笑的吗……”
白宇像是遇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笑得满眼是泪,快意入肺腑如刀,烈酒烧刀,肝肠寸断。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是这样卑劣的骗局,朽木一样的不堪。
昨夜星辰昨夜风,心有灵犀一点通。
“昨、夜、星、辰、昨、夜……”
昨夜的星辰,是什么时候的星辰。
他明明已经遇到过了,在那个梦一样的夜晚,看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一夜星星。
平原上青穗疯长如飞。
他们并肩躺在草地上,都沾染了一身冰凉的草屑,耳边只有有风掠过草尖儿的声音,白宇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爬过草地,挠挠身边人的掌心,牵过朱一龙的手,像是一座桥连起前世与今生,天地间一时空旷无声,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哥哥。”
“嗯?”
白宇转过头来,将胳膊枕在脑后,口中叼着一只青嫩的麦芽:
“你从没写过喜剧么?”
“什么样的喜剧?”
“就那种……写完自己会笑出来的那种。”
这个问题白宇本以为朱一龙是不会答的,不想过了会儿朱一龙唇边衔着一缕笑,温声答道:
“有啊。”
“……‘我要写一出最悲的悲剧,里面充满了无耻的笑声。’”
“……”当时这话不知是怎的,说得白宇心中一跳。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哥哥,这话是你自己写的?”
“不是,老舍说的。”朱一龙抬手温柔的为白宇拂去眉上沾上的麦穗。
一颗完整的水珠毫无预兆的落在了纸上,砸开散开锯齿状的一个印痕,渐渐洇透了纸上的文字。
继而便有第二颗第三颗,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
白宇抬起了头来看了看四周,忽然地就觉得荒唐,连生气都无处可生了,只是觉得荒唐。悲剧还可以生气,闹剧要从何处生起?
只能怪自己误入,恶心着自己,还要抱拳道一声打搅,有那个力气觉得委屈,不如对着镜子抽自己耳光至解气。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惊愕的脸,扫过这些本不该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群,转过头来望着江薏的眼睛问:
“这本书是你写的?”
他的语气很客气,可是莫名让人觉得不像问句。
到了如斯的地步。江薏当着这么多人,本想一口咬死不承认,可是话到了嘴边望着白宇的一双眼睛,她忽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你也配。”白宇轻声说。
他将那本厚实的书扔在她眼前的桌面上,似乎隔着书页都不想碰到她的脸,华美猩红的天鹅绒里的陈旧灰尘一时飞舞,呛了满喉咙的烟尘。
白宇说完这句话,就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
白宇漫无目的地走着,脑中一片混乱,眼前也看不清路,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兴许是霓虹闪烁的大道,兴许是坑坑洼洼的水沟。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他想他是要回到那里的,只要按照那个方向走一定能走回家。
他这样想着,脚下却打滑,不能往前走一步,他试了几次无果之后,往下一看才看到是江薏抱住了他的腰。
玉臂藕白,月下美人泪水涟涟。
“白宇我求求你……小说的事情我之后会跟你解释的好么?求求你跟我回去,求求你,今天真的对我很重要……”
“求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哭得可怜极了,能把铁石心肠的人哭软,月光把她流泪的脸都映成了一团柔光。
是谁说过,永远不要相信一只瘸腿的狗和流泪的女人。
白宇想起那一日在睡梦中的朱一龙。
他的眼泪滑下他的指缝洇湿枕巾时候的触感,很软弱却很热烈,像是心中一株嫩黄,映着朝阳卑微生长。
那不是什么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也不是什么会害人致死的毒药,那是他的心意和爱情,世上独一无二的纯澈和干净,造不得假。
白宇张了张嘴,喉结抖动几下,最后说了句:“……松开。”
他垂下头说:“江薏,你这裙子挺贵的吧?别在我眼前晃了,我看见你已经够恶心了,你越晃我越恶心,最后保不齐吐你身上。”
江薏闻言浑身一僵,还是犹豫着放开了。
白宇看见她那模样,忽然就觉得其实要是恨一个人,并不需要多少年积淀的文字技巧和修辞,骂人不吐骨头的技能可以自己解锁:
“……你别误会,我吐都不想吐你身上。”
他又说:“还有,我现在不打你不是因为我不打女人。”
他说完这话,动作凝滞了一下,盯着自己的手掌半晌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就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但是,我他妈没资格!”
那半面脸颊先是泛起青白,渐渐如潮一般的浮起红肿。
我是那个最没资格的人了。
我能有多无辜,最后不还是成了你的帮凶。
视野里渐渐浮起夕阳的映像,有一只枯瘦的骆驼蒙眼匍匐前行。
——他是他们处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十九】
朱一龙从另一场冗长的梦境中醒来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这一场觉睡得肢体酸冷骨骼僵疼,发现自己又蜷缩在墙角睡着。周遭依旧凌乱的挂满了红绸,月光像是意象画一样被割得七零八落,充满了荒唐的意味。
他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肢体,摆回双手抱膝的姿势重新蜷缩回墙角,他这样高大的男人,即使做来这样的姿态也不会引人可怜,反而有些丢人,索性没人看见。
他懒懒地醒了会儿神,其间又有两个幻觉来相扰,一会儿那个满身石膏的女画家要拉着他跳舞,一会儿那个被摘除了器官的婴孩长成的独臂剑客擦干净假眼珠,要向他问路。
他随手指了个方向,于是他从窗外一跃而下。
他和这些幻觉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如今已经学会和平相处互不相扰。到后来他甚至有些庆幸,这偌大的屋子里有点幻视幻听,倒显得不那么孤独。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些幻觉总害得他今日被小刀划破手指,明日被椅子拌到。朱一龙这样聪明的人,明白自己终将有一天死于幻觉之手,只是不知道杀死他的会是哪一个。
他这会儿心情其实不太好。
他方才做了个梦,在一片空旷无垠的雪湖边上遇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
父亲全身穿着铠甲遮着脸,看上去就像个无坚不摧的将军亡魂,向他走来,甲上锁子冷冷作响,他的剑尖儿缠绵着血滴。朱一龙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漫天飞雪中他却不感到冷,也没有多少害怕。
他眯着眼睛,看那个男人向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一缕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朱一龙看到湖边有一棵歪脖子树,于是他说:
“我原谅你了。”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请你也不要再怪我了。”
然后他便醒了。
这梦可不太好,仿佛某个不吉利的预兆。
他想了会儿索性懒得再想,于是赤着脚踏上了地面,冷的就像是踏在冰面上。
眼前的窗户是某种名为碧多罗的彩色玻璃,上面有着不大不小弹珠一样的弹孔,他像个孩子一样凑上去去看那个弹孔,夜风灌来清凉的雪意。
他抬首一望,原是下雪了。
雪花飘在清凉无痕、柔黄如水的月下,天空却还是铅灰色,墨沉沉的色泽,像是有些年代的旧画。他从那个孔看过去,雪姑盛着六瓣的降落伞,于风里像舞蹈又像沉眠,天地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纯净、比之革命白净。
新雪初霁,皓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风刀像柳叶细小而娟秀,刮在面上流转着点点薄荷香。
那雪景真美,在晨曦中舞动着光艳,像黄昏与柔晴的昼渡,连续十二夜的月圆,天真而庄严。
真是许久没有见到过。
雪光将他立锥之地映得愈暗。
“你还活着啊。”
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自树叶间传来,他抬起头只看见轻薄如柳叶的一脉龙袍,赤着双足却没有头,发出似是感慨又似是嘲弄的笑声。
“你怎么还不死。”
这个幻觉似乎对他怨念是极其深重的。
他赤着双足,推开门慢慢的走到院子里,对着枝桠间的那个影子摇摇头:
“我要等人回来。”
那人笑声更欢了,清脆的像一水儿的银铃铛:
“根本就不会有人回来。你还不清楚么,只有我们,你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从来没有人离开过,因为从来没有人进来过,谈何回来呢?”
“自始至终没有回,因此谈不上去。”
朱一龙面色未动,只是神色更虚弱了些。
那影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怜他:
“何必挣扎呢?摆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今天自己吊死,还是明天失去吊死自己的力气活活饿死的选项,那样岂不是更难堪?”
无头的皇帝桀桀怪笑着,伸出自己枯枝一样的手指:
“你当初,给了我条活路。如今——也让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朱一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自房梁上垂下的杏红色绳索,在他眼前像夏天绽放的花儿一样摇摇曳曳。
能赶得及吗?
白宇一个不慎被顽石拌到,自狭窄的小木桥上翻了下去,落到了缀满红叶的水沟里。
水沟并不深,河床底的燧石划破了他的衣服,割破他手肘膝弯。他从河里湿漉漉的爬上岸,也顾不得疼痛,一瘸一拐地跌了两跤之后继续往前跑。
月光一团一团地落到树杈之间,因东风而摇动,燃烧的月火之间只有他奔跑的影子。
快些,再快些——
白宇生平第一次在这山里迷了路,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
他跑过那条红鲤鳞跃的小溪,打折了草莓枝,染了满衬衫靡红狼狈的汁水。
他被覆着滑腻苔藓的湖石绊倒,呛了满口橘子树的清香。
他拨开那些紫阳花和琉璃繁缕的纸条,迷途于十二月柠檬香树的帘栊。
他跑过长满青穗星河倒卷的平原,踩过水霞中的明月,冰冷一片的上弦月高挂天边。
他跌跌撞撞、满眼是泪地走着他来时的那条路。
他在奔跑的狂风中、圈晕的泪目里看见了当年在花园中与自己相遇的那个青年,银芒与微焰跳在他肩膀上,像是一团团在燃烧的雪色花朵,一枝又一枝擎上了他嶙峋的支骨,仿佛大雪也压不弯的枝条。
若非群山玉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何德何能。
苦难没能压弯他的脊梁,连命运都没能让他低过头。
却视他如一辈子触不可及的幻梦。
白宇的眼泪夺眶而出,又因逆风奔跑很快被风干。
他想起千禧那一晚他和他话别,寻常如围炉夜话,最后的那个眼神。
最后他超然地摆摆手,又仿佛是力竭,疲惫万分地说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他白宇何等能耐,他来了一遭,就让他学会了认命。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何以窥不破。
何以辜负卿。
能赶得及吗?
白宇满面都是被树杈划破的细小口子,他抬起头看了眼被枝桠肢解得淋漓破碎的月光。
能不能求造化从轻发落。
白宇匍匐在地上,剧烈喘息的时候想。
——能不能求岁月回头。
白宇进门的时候被横亘在门前拉得过低的红绸子绊了一跤。
他原本就筋疲力竭,这一绊更是卸了他最后的力气,竟是让他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他抵着自己脑中的晕眩,慢慢的打量清楚了自己眼前的情状,看着眼前被缠绕成盘丝洞形状的房间倒吸了口冷气。
屋中大门紧闭,窗户却是打开的,许久没有人的生气,周遭的物什都缭绕着一层厚重的水汽。
心中不祥的预感愈重。
白宇四肢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嗓子紧得张不开,狠狠地咬了口自己的手腕,架势像要从自己身上咬下来一块肉,这才能发声:
“哥哥!龙哥——!!!”
没有,哪里都没有。
卧室,客厅,书房,厨房,二楼的小阁楼……
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被红绸缠绕的迷宫,让白宇愈来愈觉得眼前经历的一切像一个做不醒的噩梦。
如何才能醒来……也许醒来,就看见仍是平静好岁月,几月前的光景,看见朱一龙在他枕边清浅长眠。
手上被钉子划破的一道长长的伤口,边沿已经微微泛了白,艰难地沁出一滴,洇进客厅猩红的地毯里。
白宇望着院子里的那个人影,整个人都僵硬作一团。
明月之下有风吹起。
院中黑色云石砌成的长阶平整得宛如漆黑无波的平静潭水,形如一汪完整的圆月,潭水之下一团金鹤飞舞娟秀宛如纸叠,似在牵他薄如蝉翼一段衣角。
朱一龙在这一轮黑色的圆月至上蜷缩安睡,宛若回归母胎最乖巧的一个婴儿。
那个世界像是极地,而他蜷缩的姿态像极了只遭到了猎杀的鹿,皎洁如雪枝的肢体因为中弹而动弹不得。
白宇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能举动。
“哥哥!”
他跑过去,云石湿滑结了一层夜露,让他狼狈的摔在他眼前。他爬过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怀中的身体冷得像冰,睫毛上都结了层菲薄的霜花儿。
他在被白宇抱住的瞬间蹙眉,仿佛不耐有人打搅了他的好梦,出口却是一声恍惚的呢喃:
“好热,好热啊,有人在烧我……”
烧?
白宇愣了下,旋即咬了牙,牙龈处都尝到了血腥,冰冷的血味直冲喉咙,倒是极适合于提神醒脑。
他将人抱到屋子里,也来不及去管那些碍手碍眼的红绸,他烧了热水,关紧了门窗,打开了屋中所有的电热暖气和冷暖空调。
白宇宛如一个人在胭脂色的水泥森林里潜行,过于慌乱的奔跑,仿佛打碎了虚空中柔软的麦穗簸箕,金色的尘埃飞舞穿行在红绸之间。
白宇脱下自己的衣服,露出干净的奶玉色胸膛来。
他哆嗦着将朱一龙圈在怀里,又把自己裹在凌乱的被衾之间,两个人都陷在温暖的被筒当中,遮盖了明亮的视线,周遭的一切陷入潮水般的黑暗,像一只巨大的蛹。
藏蓝色的被衾像明暗海波纹。
他们如一对回到了温暖母体中的卵。
朱一龙独自行在苍茫的雪夜间。
天地皆白,如菩提祖师所说的万静皆空,他仍穿着那件单薄的睡衣,行在深可没脚面的雪地里,一脚踏下去雪松软如棉花,每一脚拔出来都是一个雪篓子。
他每行一步,地上便开出一朵形色靡艳的万国牡丹,随着他行的这一路开了一路,在雪地上落下一串血滴子一样的艳色路痕。
过往有行人看他,看着这个一无所有的男人。雪色与月色凝视着他,不住纠缠着他身后那片狭窄的阴影。
逐渐的,风停了,雪也止了。
新月如初洗,照亮他面前那口井,青黛颜色的井沿,上面覆满清冽的落雪,如江南一样的温柔。
有清浅的风声拂过他耳畔,他望着眼前熟悉情景,心中竟没有多少恐惧,反而归乡一般的宁静。树枝上杏子红的绳索软软垂下来,落到了他指尖,悬空的一个圈,像是个完整的因果。
他的身子变得很轻,赤足踏上黛色的井沿,触到那柔软的绳子他闭上了眼睛。
直到一双手环在了他腰间。
穿着半旧粉衫子的、脏兮兮的胳膊,死死的抱住他,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洒到他冰凉颈间。
“不要过去呀……”
有女孩的哭泣声,细细弱弱,像受伤的小松鼠幼崽。
她的身子那样瘦弱,力气却那样大,生生勒着他的腰腹,让他不能往前一步。他回过头,望着井边的女孩,看不清五官面貌,小小的脸在月下是一团明亮的、柔黄的光。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好不好?”
女孩抽噎得太厉害,一句话说的零零碎碎,令他心中莫名一紧,双脚一滑自井沿跌落下来,落在棉花一般蓬松的雪地里。
针扎一样的严寒侵蚀了他,冰化回暖一样的疼痛令他的身体颤抖痉挛,骨骼里渗入的冰碴在咯咯作响,女孩的哭声渐渐远去,反而是另一个声音,白宇的声音,云裂天外一样的自天边远远传来。
“哥哥……”
他闭上眼睛,雪色便淹没了满眼。是他的幻觉么?
“哥哥!”
远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不是他的幻觉。
朱一龙突然惊觉,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惊惧于自己在做什么,过度的惊瑟和蓦然回神的劳累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陷入一片粘稠甜蜜的黑暗。
他看见了当初红枫深处的那个石阶。
白宇穿着樱草黄的卫衣,带着垂落耳间的渔夫帽,自台阶上踢踏着双腿,百来无聊地等着他回家。从他的角度看,就像林间什么垂头丧气的小动物,一只沮丧的黄色小熊。
彼时风光正好,春光和暖,岁月如此温柔。
他伸出的手就这样犹豫地缩了回去,于是那个满是风雪的世界便对他永远关上了大门。
人间太好,他舍不得。
朱一龙醒来的时候,窗边的暖盆刚歇息。
视线中周遭是一片浅灰色的模糊,仿佛覆盖着极重的烟尘,一缕破晓的光唤醒了满室莹莹的尘埃,在他周身烙烫出花纹,暖盆残留一点暗红色的火信。
窗外一点瘦梅枝被积雪覆压,最终不堪重负,枝丫折断,发出很轻的声响,于是积雪与树枝一同跌落,余音扑簌。
他感到身后有人拥着他。
拥得那样紧,以至于外面风雪湍急,似乎都与他无关,让他很暖,酥暖渗透到他骨子里,近乎想要睡着。
那双手环在他腰上,轻微的啜泣声自身后传来,有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洇进他毛衣的领口,温暖的呼吸拂落他颈间细小的绒毛,春水解冻一般。
就仿佛是红泥小炉上的梨花白和着栗子香烧开,丝丝缕缕地渗进肺腑骨骼,他听见他那半面倥偬的心腔渐起的温暖震颤,一声盖过一声,于他耳边作响,像是天籁。
他耳边嘈杂的人声消失了,那声如泣如诉如丝如缕的女声也消失了,只回归一片熏然的宁静,回到了母体一般的安全。
窗外残雪如酥。
帘栊外苔痕新碧绿,晨曦自那一道狭窄缝隙织进来,金羽纷飞。
朱一龙默默顿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默默覆上了自己腰间的那双手。
“白宇……”
“别哭。”
【End】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被剽窃、被强占、被玷污自己心血,还未等来迟来的正义,恶者未受到公平审判的作者。
【安慰的言语太过苍白,原谅我文字稚拙,无法描绘你们所受到的伤害之十分之一。只想说:你们从未做错什么,恶人钻了法律和道德的缝隙,作恶的成本太低,在整个畸形的市场被轻易地放过,混得风生水起,还沾沾自喜,这个世界本不是这样,也不该是这样。
【人间很好,并不该如此。
【最后这一更中许多的幻想意象于前文都有映照,看的不明就里的小童鞋可以翻翻前文(实在不好意思我隔的更的时间太长了。
【此外,【注1】当中的粗体字部分出自诗人济慈的《夜莺颂》
【本文还有一些引用和灵感表达,想要聊的有很多,之后可能会出一个远山后记,一并告诉大家。
【正文部分自此全部完结,可以想象吗我有种放声一哭的冲动【摊。目前来讲计划有一个番外,交代一些正文没来得及交代的事情,番外纯甜,请放心食用
【此文历时两个月,时间线拉得很长,文字冗长不符合现代审美,问题也有很多,我知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谢谢大家愿意耐心等待和喜欢,更谢谢愿意给我留长评的小伙伴,不介意的话最后一更也请用评论砸向我啊!你们的评论是我的原动力
【最后 @爱卡aika 希望你喜欢,谢谢你坚持,欢迎你回家。
【感谢下金主爸爸们的打赏 @Lueanna @忧伤蔓延。 @西北偏北 @剑鞘1946 辣鸡系统没有显示的清不要不好意思来私信告诉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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